田寮港漫遊

(Photo by：賴才芬)

　　堂叔走了，我們賴家這房的長輩都往生了...一夜之間我成了傳統所謂的【族長】......。

　　堂叔前半生顛沛，甫出生未久老家便為紅一方面軍攻陷，落入贛南【中央蘇區】統治；幼年的堂叔自鴻石寨逃出躲過屠殺，在國民政府軍的多次【圍剿】包圍圈中勉強倖存。

　　１９４９年共軍度過長江，堂叔隨家父等為躲避共軍報復投入胡璉兵團。１９４９年１０月２５日堂叔隨部隊於金門登陸，旋即投入古寧頭戰場並不幸中彈負傷。

　　１９６０年代末堂叔自軍中退伍，隨二伯父及一眾同鄉前往當時的台北縣石碇鄉碧山村開墾。碧山村這個地名現在在台灣地圖上已經消滅、找不到了－－對四、五年級生而言或許還有點印象，當時那裏有個著名風景區【鷺鷥潭】－－現在這個地方叫【翡翠水庫】，而這幾年很出名的風景點【石碇千島湖】中的【大鱷魚】，就是當年我們家族開墾的果園，到今天為止【大鱷魚】的地契還保存在我家保險箱中。

　　開墾果園栽種橘子的生活非常辛苦，沒水、沒電，堂叔搭建了一座大約五坪大的小木板屋，依靠著對耶穌基督堅定的信仰一個人在山中不斷辛勤勞動。堂叔聽說原本是打算出家當神父或修士，但後來因故沒有成功，我小時候多次去教堂做禮拜，幾乎都是堂叔帶我去的。

　　堂叔結婚那天是我人生中最後一次當花童，但那是一次非常尷尬的經驗。結束教堂儀式後我就不知怎地急性腸胃炎發作－－幾十年來我一直認為是那天先吃了一隻雞腿的關係，所以對雞腿一直很感冒－－所以花童只出現在教堂儀式上，卻在婚宴中缺席了。

　　堂叔一直像我的守護天使一樣，每當我出大紕漏的時候就會碰巧出現。小學時某一個夏天傍晚我跟妹妹在家裡玩耍，我一個不小心摔倒右手就骨折了；在我老爸斯巴達式教育觀念下小孩玩到把手摔斷，第一件事情不是送醫院，而是先把我海扁一頓罰跪。正當我哭得像豬頭跪在院子裡時天使堂叔就出現了－－堂叔沒說什麼默默地把我牽起來走去診所，印象中那幾十分鐘路程我都在哭，堂叔也沒說什麼，只說正好他那天身上領了一筆錢－－那年頭還沒有健保，到醫院急診室要先把錢繳清醫生才會出現的－－就這樣那晚我的右手打上了石膏，堂叔還買了個小玩具安慰我，讓我幼小心靈中覺得好像摔斷手也不是什麼壞事。

　　後來年紀漸長我也有更多機會與堂叔一起上山勞動。我們主要的工作是砍草，整座【大鱷魚】有四五十甲面積，冬天一個月要砍草一次、夏天半個月要砍草一次，所以很長一段時間中只要周末假日我都要上山跟著去砍草。我們上山工作就是帶把柴刀、水壺，中午就是吃饅頭配豆腐乳然後在樹下睡覺。有時會到小溪中游水，但更吸引我的是殺雞、劈柴之類很傳統的生活瑣事，那些經驗對我一生有很深刻影響。

　　山上果園被強制徵收後我們都沒有領到補償金（過了很多很多年後才領到）。離開果園後，為了生活堂叔到新店市公所當清潔隊員，克勤克儉拉拔兩位堂妹長大。隨著自己離家出外讀書、生活，與堂叔接觸的機會也少了很多，但每次見到他那清癯的背影都會讓我想起某些知名文章中對長輩的描述。

　　８月２７日我接到堂妹電話說堂叔在睡夢中走了。一個人生於戰火之下，在亂世中掙扎長大，及壯漂流異鄉又受戰火煎熬，五十歲後方才成家，好不容易建立小小家園卻又被政府蠻橫徵收，卻能不屈不撓地在社會底層奮鬥，終能擁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家並將孩子們都培養成為社會中堅並看到第三代承歡膝下，最後在家中床上於睡夢中悄然離世。

　　９０歲的堂叔在睡夢中安詳辭世，就是上帝對他一生最大的肯定與福報！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堂叔，以及六十年來在台灣最底層奮鬥、自強不息的老榮民們。你們不知道什麼原因莫名其妙被時代撥弄來到這座島嶼，國家與黨對你們除了剝削也沒什麼照顧，但你們還是用雙手寫下了台灣島上移民史詩重要的篇章。

　　謹再次向各位致敬！

　　部隊熄燈！